立君为民之义,其亡于东、西汉之际乎?眭孟之说,出自《春秋》。宽饶有言,征之易传,足征今学昌明之世,立君为民之义,为儒生所共知,非世主所能讳。迨王莽谋篡,乃伪造图谶,傅[附]以经说,名之曰纬。如图谶之说,则一姓之兴,皆由天命,征以祯祥。传世久远,亦皆前定,由于历数,无复“天视自我民视,天听自我民听”,“惟命不于常,道善则得之,不善则失之”之意。自此以后,居帝位者,遂侈自以为当然矣,岂非思想之一大转变乎?
无政府之说,中国无之。《老子》谓:“大道废,有仁义。慧智出,有大伪。”“绝圣弃智,民利百倍。绝仁弃义,民复孝慈。绝巧弃利,盗贼无有。”《庄子》谓:“民有常性。”“至德之世,其行填填,其视颠颠。”“同乎无知,其德不离。同乎无欲,是谓素朴。素朴而民性得矣。及至圣人,蹩趸为仁,踶跂为义,而天下始疑矣。澶漫为乐,摘僻为礼,而天下始分矣。故纯朴不残,孰为牺尊?白玉不毁,孰为珪璋?道德不废,安取仁义?性情不离,安用礼乐?”“夫残朴以为器,工匠之罪也。毁道德以为仁义,圣人之过也。”(《马蹄》)似有有政府不如无政府之意。然此仍是“天下皆知美之为美,斯恶矣;皆知善之为善,斯不善矣”之旨。欲使治天下者,谨守无为之教,还风俗于纯朴。非谓既有政治,可一旦撤去之,而还于无政治也。有政治而复还于无政治,姑无论其可不可,试先问其能不能。老庄即愚人,岂至于是?故以老庄之说,附会今之无政府之说者缪也。至以许行之言,附会今之无政府,则其说尤缪。陈相谓“从许子之道,则市贾不二,国中无伪。虽使五尺之童适市,莫之或欺。布帛长短同,则贾相若。麻缕丝絮轻重同,则贾相若。五谷多寡同,则贾相若。屦大小同,则贾相若。”苟无政府,试问谁为厘定其贾,责其遵守乎?彼谓“贤者与民并耕而食,饔飱而治”,乃谓不剥民以自奉,非谓无君也。不然,又安有所谓贤者,以剔于所与并耕之民乎?许行之说,盖古农家之言。其所欲取法者,乃极简陋之世。虽简陋,仍有政府,初非今克鲁泡特金等之说也。后世诵法老庄,以为有君不如无君者,为晋之鲍敬言。其说,见于《抱朴子》之《诘鲍篇》,殊粗浅不足观。然亦谓后世有君之时,不如上古无君之世,非谓既有君,仍可去之也(鲍氏说虽粗浅,葛洪诘鲍之言,却颇有理致。其言曰:“远古质朴,盖其未变。譬夫婴孩,智慧未萌,非为知而不为,欲而忍之也。”又曰:“若令上世,人如木石,玄冰结而不寒,资粮绝而不饥者,可也。衣食之情,苟在其心,则所争岂必金玉?所竞岂必荣位?橡芧可以生斗讼,藜藿足用,致侵夺矣。夫有欲之性,萌于受气之初。厚己之情,着于成形之日。贼杀并兼,起于自然。必也不乱,其理何居?”于世风之不可返,古代之未必胜于后世,言之凿凿,与今进化之说,若合符节焉。大抵进化之说,皆就一端而言。若合全体观之,则世事只有变迁,更无所谓进退。且如今日,民权之说既张,平等之义亦著。回视畴昔,则君主威权无限,社会阶级不平,谓其大不如今可也。然昔日风气,确较诚朴,今则巧诈益滋矣。则谓今不如昔亦可也。故《管子》谓“古者智者诈愚,强者陵[凌]弱,老幼孤独,不得其所,故智者假众力以禁强虐而暴人止,为民兴利除害,正民之德,而民师之。”以为无君之世,不如有君可也。《庄子》谓“圣人不死,大盗不止”,“剖斗折衡,而民不争”。则有君之世,反不如无君亦可也。各就一端言之也。夫言岂一端而已,夫各有所当也。《管子》之说,见《君臣篇》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