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、“怨悱”说与诗歌的审悲快感
诗美在自然,但这不等于说诗歌写什么、怎么写也可以听其自然。钟嵘充分意识到这个问题,认为写什么和怎么写都还有一个选择的问题。《诗品序》写道:
若乃春风春鸟,秋月秋蝉,夏云暑雨,冬月祁寒,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。嘉会寄诗以亲,离群托诗以怨。至于楚臣去境,汉妾辞宫;或骨横朔野,或魂逐飞蓬;或负戈外戍,杀气雄边;塞客衣单,孀闺泪尽;或士有解佩出朝,一去忘返;女有扬蛾入宠,再盼倾国。凡斯种种,感荡心灵,非陈诗何以展其义,非长歌何以骋其情?故曰:“诗可以群,可以怨。”[6]
钟嵘认为,至于春风春鸟,秋月秋蝉,夏云夏雨,冬月严寒,四季中的这些景物最容易感动诗人而被写进诗中去。聚会时写诗表达亲密的感情,离群索居以诗寄托幽怨。如以下七件事情:其一,屈原被迫离开国都;其二,王昭君外嫁而辞别汉宫;其三,弃骨在北国的荒野,魂魄栖于蓬蒿;其四,拿起武器保卫边疆,杀气充塞疆场;其五,有的塞上的征客衣裳正单、闺中的孀妇泪痕已干;其六,朝士归隐田园,一去而不返;其七,也有少女美貌倾国,顾盼之间得宠。所有这些,感动人的心灵,不写诗怎么表达思想,不久久地歌唱何以抒发感情。在这段话中,有两层意思:第一,诗人只有对外物有所感应,才会写诗歌唱,这就是《诗品序》开头所说的“气之动物,物之感人,故摇荡性情,形诸舞咏。”也就是所谓的“物感”说,到钟嵘这里最后成熟。这一意思很多学者都反复论述过了。第二,并非所有的事物都可以“陈诗展义”“长歌骋情”,四季的自然景色当然是可以写的,“怨悱”之情,聚会时的亲密的感情,离群索居幽怨感情也自然可以写,但是更值得写的是两种情感,一是丰富性的情感,如“女有扬蛾入宠,再盼倾国”,高兴啊,欢乐啊,喜庆啊等,都是属于人的上升性的情感,这种情感的外溢,就可能是诗是歌;一是缺失性的情感,这就是钟嵘举例中七种中的六种,所谓“楚臣去境”“汉妾辞宫”“骨横朔野,魂逐飞蓬”“负戈外戍,杀气雄边”“塞客衣单,孀闺泪尽”“解佩出朝,一去忘返”等。这些事件所引起的情感都是“怨悱”性的情感,即人有这样那样的缺失所引起的情感。我这里之所以用现代心理学的术语来读解钟嵘的思想,是因为他所说的诗“可以怨”的“怨”,与“怨刺上政”的那种狭隘的“怨”已经不同,钟嵘是从一个更广阔的视野来说明“怨”,而不是局限于讽喻的政治视野来理解诗“可以怨”。他所举的六个事例涵盖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的“怨悱”之情。